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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20081019
/ 柯裕棻

     赴晚餐約會的路上我看見他們。我是先看見男子,才看見他身邊的女人。男子約五十幾歲,正是非常有魅力的灰髮年紀。他的淺藍襯衫相當平整,沒有皺摺,領口袖口也沒有鬆垮。卡其褲乾乾淨淨並且燙過。他不是穿涼鞋或西裝皮鞋,而是一雙看起來很舒服的休閒皮鞋。沒有浮誇氣,也沒有銅臭味。說起來,與他同輩的男子中,不邋遢不油膩的已屬少見,氣質能夠如此乾淨整齊者,則幾乎沒有在街頭見過。

     我再看他身邊的女人。奇怪的是,我看不出她的年紀。她也像是卅七八歲,也像是廿七八歲。頭髮過肩,尾端燙了波浪。她的舉措有些世故,像是工作多年看過風浪經過起伏的人,沒有年輕女性慣有的雀躁,相當從容自在,所以看著像卅幾歲。但是她的面貌又過於平整光滑,絹絲豆腐似的,幾乎沒有上妝,衣著就是一般的上班族式樣,絲質白襯衫,珍珠灰套裝,肩背小小的黑皮包,這皮包倒不是明顯的名牌,略有磨損的黑高跟鞋也不是──這些儉樸的原因讓她看來像廿幾歲,因為如今卅幾歲的上班族很少不卯盡全力打點自己的了。

     兩人走在一起的距離不遠也不近,不親也不疏,很隨意。我覺得他們不是職場的關係,通常職場上的員工關係會顯現在相當細微的面部表情上,下屬總帶著習慣性的笑容,嘴角微微上揚,目光卻相當警醒,親暱中也帶著緊張和逢迎,像一隻兔子注意狐狸的動靜。這個女子眼裡沒有這樣的緊張,反倒是渙散得彷彿要打哈欠了似的。她一點也不怕,所以不是工作關係。那麼是情人嗎?他們也不怎麼熱烈注意彼此,所以也不像是情人。

     她若是年紀大些,也許是保養得宜的妻子。年紀小些,就是受寵的女兒。偏偏她的年紀看不出來。因著這一點,他們的關係就顯得有些捉摸不定了。

     在台北,一個無聊的路人若是願意仔細觀察,這種費人疑猜的情景實在太多,倒也可以好好地評頭論足,打發餘暇消磨散步時光。我心裡匆匆掠過這些念頭,還來不及多想,就走過他們了。經過的時候我聽見他們的對話,女子說:

     「哼,誰理你呀。」

     這話大有玄機。它有兩個極端的表意,一是輕蔑的拒斥,二是撒嬌。我下意識回頭看她,她正笑著,有點故做姿態地看別處。那笑也是難以捉摸的。我被她謎樣的笑給打動了──顯然我的確是個無聊的路人。於是我懸著心,不情願地走進和朋友約好的西餐廳。

     我和朋友提起這一件事。我說,我猜是女兒,因為那神情讓我想起我和父親的對話。朋友是個見多識廣的精明人,她說,也可能是情人吧。我們就這麼事不干己地聊著,當作閒話的開場,但話都還沒說完,那兩人就走了進來,而且不偏不倚正坐在我們旁邊這一桌。

     我和朋友使個眼色,連正事也不談了,只是聽他們對話。

     女子問:「吃什麼啊?」

     男子說:「都好啊,妳點。」

     女子說:「嗯,我想吃迷迭香嫩雞。可是鱈魚好像也不錯噢。」

     「那就點這兩個吧。迷迭香什麼的我不吃,鱈魚分著吃吧。」

     「那你吃太少了。」

     男子說:「沒關係,再另外叫個蛤蜊麵。」

     我心裡笑著想,唉呀,他其實本來就是想吃麵的。他這個讓步的舉措也非常像我父親。

     整晚上他們的對話十分家常,可以是任何一種關係。可以是父親,也可以是情人。但我總覺得女子的態度似乎頗為任性。不論是哪一種關係,可以如此恣意撒嬌,是令人羨慕的幸福。

     見多識廣的朋友後來斬釘截鐵跟我說:「對,是女兒沒錯。」「道理很簡單,」她說:「男人只有對自己的女兒才有這樣的容忍。女兒是父親永遠的情人。」

     散步回家的路上我仍舊狐疑著,剛認識的情人,大概也是如許女兒狀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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